蒲田是个很小的城镇,有大片大片的麦田。
很久之前我是可以出去看的,后来不知怎的患了眼疾,只可勉强视物,不能见强光,这样便不许再出门玩乐。我虽不愿去学校念书,也不愿在家中无所事事。
母亲为我找了一个教书先生,做我的家教。
我自然惊诧,一个半瞎的人,竟还需读书吗?可我毕竟已年满十六,学些本事也是要紧的。
那先生却不似我构想的那般无趣古板,一把花白胡子旧长衫。他只二十六岁,大我十岁。长得极为好看。干净正直。白衬衫洗的发亮,有一股舒坦的皂角味儿,修长的灰布西装裤一尘不染,露出一截脚踝,皮鞋规矩端正的穿着,没有抹鞋油。
他站在我家书房门口。
夏天的微风徐徐吹来,仿佛全然不知少年心事。
这就是我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了,只隐约记得母亲唤他“王先生”,我也便唤他“先生”。
“源源,这就是王先生了,王先生从英国留学回来,英文和国文都极为不错,日后跟着先生,定要学些有用的。”母亲拉着我,教我同先生问好,我点了点头。
“先生好。”
先生教我国文,有时也教些英文,我却不太感兴趣,走神儿时他也不恼,只说片言便作罢,讲课时,先生戴着金丝边的眼镜,圈画字句,偶尔讲些典故,大多是一些什么痴情男女,江湖侠义,也讲文豪诗人,以及外国的诗歌。我本是不怎么爱听的,可先生讲,我就很耐心的听。有时候问一两句,他便极为乐意解释的。
多数时间,我都趴在桌子上,痴痴地看着先生。其实用“望”更恰当一些吧,我是这么想的。
先生讲的课文我只能解一二又不全通,他总耐心的讲给我,我有时懂了却又装作不懂,看他无奈笑笑又讲一遍,好多看他几眼。
一日,先生把国文课本放在桌上,去书房里面找书时,我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,只见工整苍劲的“王俊凯”三字。我看着,又发呆了。
窗外树叶哗啦啦地响。
我想,多好啊。
多好。
先生与我同姓,我单名一个字源,忽的对我本不在意的姓氏喜欢起来,有时候写自己的名字,写了个“王”字便笑起来,不往下写。
与他相处久了,便发现了,先生有时也会出神。一次,他见到我屋子里的一幅画着丁香花的卷轴时,便驻足了许久。我偷笑起来,原来先生也会心不在焉啊。先生自那次起就经常发呆,我便问他:“先生在想什么呢?”他笑笑,不回答。
先生说今日教我《诗经》,拿来了一本厚厚的书,书里掉下来一朵丁香花,已被压得干枯扁平,看来是放了许久了。先生看了,垂着眼,把花用纸包着,放进了左胸前的口袋里。先生如此宝贝这么一朵花,必是有心事吧。
我想着,瞥见那本厚厚的书的扉页上,有一行清秀的小字“赠先生”。
“这是先生的学生送的?”我问。
他点点头。
“女学生?”
他点头。
“可不是先生的心上人吧!”我笑着。
他脸上有一丝绯红。没回答我。
我张了张嘴,一句话也没往下说。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
“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”
“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。”
“参差荇菜,左右采之,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。”
“参差荇菜,左右芼之,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。”
先生一字一句朗读诗文的时候,总是认真端正,咬字清晰,一字一句,落到我心坎里。
先生,能陪在你身边,真好。
先生闻我有眼疾,带来了几副西洋药,让我按时服用,果真有所缓和,虽仍见不得强光,视物却清晰多了,眼睛也不怎么酸涩。
这样我便磨他带我出去走走,他不肯,我便置气了好几天。
后来他来上课时带了一条白布条,蒙在我眼上,便许我出去看麦田。
秋天的麦田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。
是看书上这么写的,其实我从未见过海。
若要道出缘由,我并不是想看麦田。蒙住了眼睛,只能从布料间的空隙中隐约瞅见点点光斑,样子早已烂熟于心了,只是……我想出来走走,或者说是——和先生走走。
先生拉着我的手,走得很慢,很慢。
稻子的香气,很好闻,很好闻。白色的阳光很美好,美好到岁月都看不清。我其实可以走得更快,但我时不时拽一下他的手,他便更慢一些,怕我摔倒。我心里偷笑。
我其实就是想,能不能,再慢一点,再慢一点。
慢到一辈子也走不完这条路。
风吹麦浪。
我未曾想,我与先生的缘分竟止于此。我以为我起码算是先生所教的有点特别的学生,
可惜先生与我,缘分尚浅。
先生娶妻那天,我没有去宴会分一杯羹食,是在书房里,一遍遍写他的名字。
先生娶了那个女学生,名字唤做丁香。
而我猜想,先生那天,定是欣喜若狂的吧。
我后来未再见过先生,也没再去过那片麦田。
想当年我痴痴地想,
若我是先生的心上人,
那该多好。